緣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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緣盡
一別兩寬
自太妃去後，朱宸濠已有一個多月沒來了，小月很想他。她明白他對太妃的愛重，這是大禮，他絕不會違背。
可若是從前，即便有事羈絆，他也會不時遣人來探問，而不是冷落如現下這般。
不好的預感湧上小月心頭，她用力搖頭，將這些散漫的思緒驅散。
現在的她不能憂慮多思，得讓自己的心境平和舒順才行。
她撫上尚且平坦的小腹，前日她借著探望義父的由頭獨自去過宋大夫的醫館。她暫時沒有告訴任何人，她想親自跟他說。
嵌赤金雲紋護角的紫檀方匣裏，躺著一面明晃晃的令牌，上面刻著那個熟悉的“寧”字。他很早就給她了，她只在送別太妃時才用過一次。
小月猶豫一陣兒，定下決心取了出來。
王府檐廊各處依舊掛著白，一身素服的盧平跑出來迎候小月，他已有好久沒見過小月了。雖然無事時他總往采薇園跑，可去見的是另外一個人。
面對如今的小月，盧平不知該如何稱呼，他抓抓腦袋後，還是叫了聲陳姑娘。
盧平引領小月去了王爺的外書房。待進殿，他很不好意思地對小月道：“陳姑娘，王爺暫且抽不開身，勞您在這裏稍候片刻。王爺說了，完事就過來見您。”
好像一入王府，曾經熟悉的人都會變得客氣而生分。
小月道過謝後，盧平面帶羞赧說自己還有事，便告罪離去。
一直等到快天黑他都沒有來，小月的心越發忐忑不安。
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，外廊由遠至近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。
小月忙起身至門口相迎。
候立在外的宮人打簾，朱宸濠微側身形跨步進門。他淡淡瞥了她一眼，沒有同她說話，亦無往日一見到她，就露出的欣喜笑顏。
隨侍而來的宮人幫他褪去那件靛青素面外氅，恭謹退身離殿。
朱宸濠翩然至上首落座，面色十分冷淡：“你怎麽到這裏來了？”
“多日不見王爺，我……”小月沒辦法再說下去。他這般對待自己，她不知該如何開口。這裏是王府，不是采薇園，他並未允她落座，小月只好侍立一旁。
“本王原以為你是聰明人，不成想你還是找來了！”朱宸濠閑閑端起粉青開片蓋碗，並不看她。
在她面前，他從來沒用過這種語氣。小月詫異地看向他，她的心慢慢提了起來。
“本王已有一個月未去采薇園。原本以為你能明白本王的意思，結果還是要本王再費唇舌！”他放下蓋碗，加了力道粉瓷與紫檀桌面撞出一聲脆響。
寂靜朗闊的大殿回音裊裊，小月被這聲不大的清脆響動驚到，一顆心猛得一跳。
“王爺，您的意思是……”她眸色慌亂，想得到確切答案，卻又不敢往下再猜想。
“你自己曾經說得很清楚的話，現下總不會忘了吧？”朱宸濠話音清冷，全無往日的脈脈溫情。
“王爺，您指得是……”心底的希冀已然磨滅，她還是掙紮著最後問出。
“你忘了，本王卻沒忘。若有一日本王不需你伴在身邊，你自會離開，絕不讓本王煩心。這句話，可是你親口說的！”朱宸濠悠然起身，緩緩踱步向前。
她腦中一片空白，從他口中飄過來的每個字，都像錐子般狠狠戳上她心口。
“現在，本王就清清楚楚告知你，這一切，如你所願。”那雙鳳目緊緊盯著她，眸中盡是不加遮掩的疏冷和不耐。
她明白了，她其實早就明白了，可她不願相信，還是厚顏找來。以為自己可以很灑脫，能及時抽身，可真到這一刻，心為什麽會這麽痛。
是的，她早就說過不會讓他煩心，那就無需再糾纏。
痛徹心扉過後，心底居然漫上一絲解脫的輕松。她一直不願融入他的生活，這樣的結果，對他們兩個都好。
或許，她一直等待的，就是這一天。
“陳潼那邊，你最好想清楚該作何解釋。本王不希望因你我之事，致使上下離心。這其中的利害，無需本王再向你挑明了吧？”言及此，朱宸濠鳳目微瞇，一道狠絕的眼風從她臉上劃過。
小月眸中的淚意瞬時封凍，化作徹骨寒冰，沈沈刺入心底。陳家一家現在都在南昌，全部都在他掌控之中！
一顆心已然痛得麻木，她只能直面現實。小月緩緩跪下，伏地叩拜，拼盡全力控制發顫的嗓音：“得蒙王爺眷顧，庇佑數載，小月不勝感恩。今即緣盡，亦不枉此生！就此別過，王爺，珍重！”
大顆的淚珠滴上通繡纏枝花卉的墊毯，落地，便全無蹤跡。
自她跪下那一刻，朱宸濠就已背過身去。
叩首三次後，她擡起頭來。他竟厭棄到，看都不願再看自己一眼了麽？小月強忍下還欲滴落的淚水，退身離去。
簾動聲響，朱宸濠驀然回首，視線緊追上窗外閃過的那道纖弱身影。
他很想知道，現下，她後悔麽？
初到南昌時，王府那些人並不服氣陳潼，認為他是沾了義女的光。眾人都知道，陳潼義女雖未入王府，卻最得王爺寵愛。
對於這些非議，陳潼並不在意。軍中多年，又劫後餘生，這些，他早已看淡。且要下面服氣，靠得不是口舌之爭而是拳頭的硬度。這方面，他有絕對的信心。
陳潼雖已上了些年歲，對付這幫連戰場都沒上過的毛頭小子卻是綽綽有餘。很快，朱宸濠麾下這些人就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，五體投地。
小月前來道別，陳潼的反應並不如她事先預想那般激動，更多的反是無奈和悵然。
多年軍中生涯，這方面的嗅覺自是比其他人要敏銳得多。在南昌這兩年，他早就覺出不對。王爺的要求並不只是訓練護衛這麽簡單。
萬大成也找陳潼埋怨過好幾次。萬大成隊裏人員一再增加，多是些來路不明之人。這些人草莽氣息過重，管束起來十分費力，讓萬大成很頭疼。
陳潼還留意到，王府兵器所的人隔段時間就喬裝出去采辦。械庫那幾個人每次回來都神神秘秘，采辦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入兵器所。
兵器所的械庫陳潼經常去，並沒有發現多出的東西。
那些東西都運到哪了？
他試著跟那些人套近乎。酒桌上，王府裏無關緊要的閑篇，那幾個人都無所顧忌大肆渲染，一到緊要地方，他們都動作一致，立馬閉口不提。
陳潼略多追問幾句，他們要麽變了臉色，要麽打哈哈起身離席。
“陳副使，咱們同在王府任職，都各領其事，你這話怕是問得過了。什麽該打聽什麽不該打聽，咱們這些做下屬自己心裏都該有數。王爺的脾氣，你也不是不知道。你老也在軍中那麽多年了，難道連這點兒規矩都不懂？”
更有甚者，直接拿小月來打岔：“陳副使怎麽能跟咱們比，人家可算是王爺半個老丈人。你那義女我們可都知道，最得王爺寵愛。王爺都快把南邊那處別苑當成家了，一月裏至少有半月都要去那裏。有這條件，還跟我們打聽什麽，直接讓令嫒問王爺不就行了！哈哈哈哈！”幾個人便一齊哄笑。
被他們這樣搶白，陳潼有氣難出。陳潼看得出來，他們不完全是嫉恨，而是變著法的不讓陳潼往下問。
越是這樣，陳潼就越覺得蹊蹺。
年後，鐘陵王一事鬧得沸沸揚揚。王爺莫不是真的起了什麽念頭？
這個節骨眼上讓小月走，難道是怕有人會翻出她的身份？
陳潼影影綽綽聽說，王府現在被密切監視，整個南昌似多了不少京中的眼線。
若當真如此，離開，是小月最好的選擇。況還有巫大勇在，他定會護住小月。
拜別朱宸濠當日夜裏，王府就派人過來，帶走了孫媽媽和梅香等人。
梅香在外哭著喊小月，小月躲在屋內沒有出去。她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們，也不知該如何道別，只能任由淚水不停地淌過面頰。
蒲媽媽、春華和秋實，是巫大勇當初給小月的。小月即要離開，她們自然也得跟隨。
兄長前些日子曾派人傳消息，信上說他馬上要來江西巡視軍務。先至九江，之後再南下，順道去看望小月。
算算日子，兄長現下應已至九江。小月決定先把蒲媽媽她們送回兄長處，之後再考慮其他。
轉過天，葉子來了。
葉子還帶來一個精致的朱漆描金喜上梅梢螺鈿方匣。上面喜慶的圖案小月看著就覺刺心，她遂轉過頭去。
不用打開，她也能猜出裏面塞得都是些什麽。
這些對她來說，原沒有多少吸引力。可現下她不再是一個人，她不能只為自己考慮。
“王爺有心了，替我道謝吧！”
這樣故作平靜的語調，讓葉子心生不忍。雖然小月盡力掩飾，葉子還是捕捉到小月眸光中閃過的哀戚。
“陳姑娘，今後……您多保重。”
經過這幾年的殺伐，葉子原以為自己早已心硬如鐵。可一旦面對王爺，還有王爺珍視的一切，她還是做不到不為所動。
或許，自己這顆表面看似堅冷的心，最深處流淌著的血，依舊滾燙。
小月是悄悄走的，她沒有告知陳潼自己離開的日子。
來南昌後的諸多贈物，她全留在了倚雲閣。最初那只錦匣，她收進貼身的包裹。裏面有那張他親書的信箋，還有，那枚指機。
臨啟程，崔琦不知如何探得，他竟前來相送。
崔琦並沒有靠近，只驅馬遠遠跟在小月車後。待出城門，他在城外石橋邊停了很久，直到那輛車駛遠看不見，他才怏怏掉轉馬頭回城。
一抹頎長身影出現在城門樓上。他隱在背光處，不願讓人發覺。
朱宸濠立身北望，久久沒有離去。
小月離開兩日後，萬大成才知曉，他立馬跑來找陳潼。
“小姐離開的事，你事前知道麽？”萬大成毫不客氣地開門見山。
“知道。”陳潼底氣明顯不足。
“知道你還不攔著，你這個義父是怎麽當的？”萬大成聲調高了起來。來的路上，他就憋著一股氣，現下更是忍不住。
“是小月自己要走的。”陳潼轉向一旁，避開萬大成逼視的目光。
萬大成才不管這些，上前兩步又堵到陳潼眼前：“你不用替那個王爺遮掩。這樣的人，我老萬見多了。無非，就是喜新厭舊罷了。他們這些人，整日高高在上，左擁右抱，何來真心一說。用得著的時候，自然什麽好話都會說，一旦用不著了，便是一腳踢開。他哪裏是把小姐放心上，分明只是為了拉攏你。現在目的達到了，自然就嫌小姐礙眼了。”
“你不要這樣胡亂指摘王爺，確實是小月自己要走的。”陳潼掙脫萬大成的拉扯，按上圈椅扶手重重落座。
“什麽叫小姐自己要走，這話你也信？就是哄傻子罷了。小姐那樣在意他，從來沒有向他多要求過一分，怎麽會說走就要走！”萬大成越說越急，他拉過一把靠椅挨著陳潼坐下：“老陳，你現在怎麽這麽是非不分。就算他之前救過陳立，對陳家有大恩，那也是為了拉攏你。你可千萬別把他們這些天家宗親看得像將軍一樣，他們可不是燕將軍，他們眼裏沒有情義，只有利用！”
陳潼雖隱約猜出真正緣由，但不能同萬大成明說。他那張嘴，若是忍不住到處亂嚷嚷，只會害了他性命。
當年為著燕將軍的恩情，陳潼能不顧欺君之罪救下小月。現下對寧王，陳潼也是一樣。即便經歷過這麽多磨難，自始至終，陳潼從來沒有變過，他就是這樣一個人，將情義看得太重。
寧王於他全家都有恩，更是保下小月，他若不報答寧王一二，這輩子也無法安心。
見陳潼一直低頭沈默沒有應聲，萬大成一氣之下又“謔～”地站了起來：“從前，你還可以說是為了小姐。現在小姐都被他趕走了，你還為了誰？你該不會是舍不下現在的職位吧？你留戀這些，我老萬可不在乎。誰愛待在這誰待在這，反正我是待不下去了。這樣的人，我老萬不伺候了！”說完，不顧陳潼的阻攔，萬大成甩開膀子撞門而出。
萬大成同陳潼爭執的時候，小月已至九江。
一見小月的神色，巫大勇就覺出不對。揮手讓其他人都退下後，巫大勇開始追問小月緣由。
壓抑一路的委屈心傷再也忍不住，她失聲痛哭。巫大勇正欲上前扶她，忽見小月捂面幹嘔起來。他已是幾個孩子的父親，自然再清楚不過，當下就明白過來。
面對突如其來的吐意，小月也有些發懵，她還是第一次有這種反應。擡眸對上兄長怒意噴薄的雙目，淚水止不住又流了下來。
弄清事情原委後，巫大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。事情已然如此，他不能只顧生氣，現在最重要的，是考慮好小月以後的路。
他負手在廳內轉了幾圈，拿定了主意。
“你有孕之事，她們三個知道麽？”
小月明白兄長指的是蒲媽媽她們，她垂淚搖頭：“我誰都沒說，只有我自己知道。”
“他呢？”這個他指的誰，更是清楚不過。
聽到兄長追問朱宸濠知道與否，小月說不出話來，她掩面壓住想要再次湧上的哭聲，輕輕搖頭。
“你聽兄長的話，這個孩子不能留！待你養好身子，兄長定會給你找個好人家。”巫大勇扶上小月雙肩，盡量放平語氣道出自己的考量。
小月撲通跪地，她顧不過撞得生疼的雙膝，拽上巫大勇衣襟戚戚哀求：“兄長，我求你，你讓我留下這個孩子吧，我已是一無所有，不能再沒有這個孩子。有這個孩子，我才活得下去啊！兄長，我求你了。”她自然知道，兄長這樣考慮都是為了她好，可她怎能忍心。
那，也是他的孩子。
“小月，你糊塗啊！”這個傻妹妹，你可知這樣以後會有多難？可小月的淚水讓巫大勇狠不下心來，她如今心死哀傷已如失了半條命，若強去了這個孩子，她會不會真的……
他只能無奈長嘆。
夜色中，一匹快馬自九江向南昌疾馳。
至王府大門，巫大勇下馬就往裏闖。守門護衛上前欲攔，被巫大勇一掌震開。
崔琦聞訊趕來，見是巫大勇，他遂揮手喝退其他人。
巫大勇並不理會崔琦，一路向內闖去。
自見巫大勇，崔琦就知他是為小月而來。他不好使人相攔，只得在後緊緊跟隨。
朱宸濠早已得報。待巫大勇跨入內殿，朱宸濠微微環視四周，殿內侍立宮人皆悄然退出。崔琦掩門守於殿外。
一看到那個矜貴自持身影，巫大勇就火氣難耐。他幾步上前，一把拽起朱宸濠衣襟。
朱宸濠並不相讓，擡手捏上巫大勇腕寸，手下使力狠狠別開：“巫大人，稍安勿躁，有話可以好好說。”言畢，他甩袖跨出幾步，側身負手而立。
“好好說？你倒問得出來！之前，你是如何保證的，現下你又是怎麽做？！小月那麽在意你，什麽都不在乎都要跟著你。可你是怎麽對她的？你欺負她不說，現下她懷有身孕，你居然還趕她走，你還是人麽！”巫大勇越說越氣憤，揮手掃下幾案上的茶盞。細密的嬌黃釉瓷在落地那一刻，砰然碎裂，尖銳的聲響震徹大殿。
朱宸濠猛然回頭，那雙鳳目中漣漪驟起。難怪，她會收下那些東西。
原本，他以為她不會帶走，還打算後面再遣人送去巫大勇處，煩請由他轉交。
他又回想起訣別那晚她欲言又止的模樣，原來，她來王府是想跟他說這個，可他卻……
頰上筋絡又起，不過一瞬，他已沈下心緒。開弓沒有回頭箭，便是現下知曉，也無任何分別。即已下定決心，就不可能再回頭。
察覺到朱宸濠面上閃過的異樣神色，巫大勇想起這陣子的風波來，他思緒飛轉，心下已有猜測。
“你是想要幹什麽嗎？你到底要做什麽？”他強壓下怒火問道。
朱宸濠施施然轉過身上前幾步，視線著意徘徊巫大勇周身，睥睨之感溢於言表：“本王還能做什麽？不知，巫大人此問有何意圖？本王奉勸巫大人一句，凡事不要過於猜忌。莫不是升任尚書後，遇事都要先立罪名，強壓一頭麽？”他不屑輕笑，旋即朝殿後踱步而去，冷淡的話音隨之飄來，朱宸濠出言逐客道：“這裏不是巫尚書可以久留的地方，還是請回吧！”
話音一落，巫大勇拔劍劈向近旁靠椅。被砍下的那一半椅面，借著劍勢的力道直撞向殿側所立博古架。
紫檀架身應聲傾倒，上面所列掐絲琺瑯鼎爐，羊脂玉磬套件，鈞窯寶瓶，唐三彩踏馬等諸多名器擺件，盡數跌落，散裂一地。
朱宸濠眼風一凜，掠過殿側的雜亂直逼上巫大勇視線。兩人四目針鋒相對，誰也不肯退讓。
留意到殿內動靜，崔琦忙推門進來護在王爺身側。
對峙片刻後，巫大勇最終還是舉劍對準朱宸濠：“今日這一劍，我不會刺下。若是來日……我必不會手軟！”
言畢，他腕下微動，利劍已翻然回鞘，劍柄與鞘身撞出清脆的聲響。巫大勇最後怒視朱宸濠一眼，忿然轉頭，大步離去。
望著巫大勇離去的身影，朱宸濠目中鋒芒漸收，取而代之，是深深的痛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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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別兩寬
自太妃去後，朱宸濠已有一個多月沒來了，小月很想他。她明白他對太妃的愛重，這是大禮，他絕不會違背。
可若是從前，即便有事羈絆，他也會不時遣人來探問，而不是冷落如現下這般。
不好的預感湧上小月心頭，她用力搖頭，將這些散漫的思緒驅散。
現在的她不能憂慮多思，得讓自己的心境平和舒順才行。
她撫上尚且平坦的小腹，前日她借著探望義父的由頭獨自去過宋大夫的醫館。她暫時沒有告訴任何人，她想親自跟他說。
嵌赤金雲紋護角的紫檀方匣裏，躺著一面明晃晃的令牌，上面刻著那個熟悉的“寧”字。他很早就給她了，她只在送別太妃時才用過一次。
小月猶豫一陣兒，定下決心取了出來。
王府檐廊各處依舊掛著白，一身素服的盧平跑出來迎候小月，他已有好久沒見過小月了。雖然無事時他總往采薇園跑，可去見的是另外一個人。
面對如今的小月，盧平不知該如何稱呼，他抓抓腦袋後，還是叫了聲陳姑娘。
盧平引領小月去了王爺的外書房。待進殿，他很不好意思地對小月道：“陳姑娘，王爺暫且抽不開身，勞您在這裏稍候片刻。王爺說了，完事就過來見您。”
好像一入王府，曾經熟悉的人都會變得客氣而生分。
小月道過謝後，盧平面帶羞赧說自己還有事，便告罪離去。
一直等到快天黑他都沒有來，小月的心越發忐忑不安。
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，外廊由遠至近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。
小月忙起身至門口相迎。
候立在外的宮人打簾，朱宸濠微側身形跨步進門。他淡淡瞥了她一眼，沒有同她說話，亦無往日一見到她，就露出的欣喜笑顏。
隨侍而來的宮人幫他褪去那件靛青素面外氅，恭謹退身離殿。
朱宸濠翩然至上首落座，面色十分冷淡：“你怎麽到這裏來了？”
“多日不見王爺，我……”小月沒辦法再說下去。他這般對待自己，她不知該如何開口。這裏是王府，不是采薇園，他並未允她落座，小月只好侍立一旁。
“本王原以為你是聰明人，不成想你還是找來了！”朱宸濠閑閑端起粉青開片蓋碗，並不看她。
在她面前，他從來沒用過這種語氣。小月詫異地看向他，她的心慢慢提了起來。
“本王已有一個月未去采薇園。原本以為你能明白本王的意思，結果還是要本王再費唇舌！”他放下蓋碗，加了力道粉瓷與紫檀桌面撞出一聲脆響。
寂靜朗闊的大殿回音裊裊，小月被這聲不大的清脆響動驚到，一顆心猛得一跳。
“王爺，您的意思是……”她眸色慌亂，想得到確切答案，卻又不敢往下再猜想。
“你自己曾經說得很清楚的話，現下總不會忘了吧？”朱宸濠話音清冷，全無往日的脈脈溫情。
“王爺，您指得是……”心底的希冀已然磨滅，她還是掙紮著最後問出。
“你忘了，本王卻沒忘。若有一日本王不需你伴在身邊，你自會離開，絕不讓本王煩心。這句話，可是你親口說的！”朱宸濠悠然起身，緩緩踱步向前。
她腦中一片空白，從他口中飄過來的每個字，都像錐子般狠狠戳上她心口。
“現在，本王就清清楚楚告知你，這一切，如你所願。”那雙鳳目緊緊盯著她，眸中盡是不加遮掩的疏冷和不耐。
她明白了，她其實早就明白了，可她不願相信，還是厚顏找來。以為自己可以很灑脫，能及時抽身，可真到這一刻，心為什麽會這麽痛。
是的，她早就說過不會讓他煩心，那就無需再糾纏。
痛徹心扉過後，心底居然漫上一絲解脫的輕松。她一直不願融入他的生活，這樣的結果，對他們兩個都好。
或許，她一直等待的，就是這一天。
“陳潼那邊，你最好想清楚該作何解釋。本王不希望因你我之事，致使上下離心。這其中的利害，無需本王再向你挑明了吧？”言及此，朱宸濠鳳目微瞇，一道狠絕的眼風從她臉上劃過。
小月眸中的淚意瞬時封凍，化作徹骨寒冰，沈沈刺入心底。陳家一家現在都在南昌，全部都在他掌控之中！
一顆心已然痛得麻木，她只能直面現實。小月緩緩跪下，伏地叩拜，拼盡全力控制發顫的嗓音：“得蒙王爺眷顧，庇佑數載，小月不勝感恩。今即緣盡，亦不枉此生！就此別過，王爺，珍重！”
大顆的淚珠滴上通繡纏枝花卉的墊毯，落地，便全無蹤跡。
自她跪下那一刻，朱宸濠就已背過身去。
叩首三次後，她擡起頭來。他竟厭棄到，看都不願再看自己一眼了麽？小月強忍下還欲滴落的淚水，退身離去。
簾動聲響，朱宸濠驀然回首，視線緊追上窗外閃過的那道纖弱身影。
他很想知道，現下，她後悔麽？
初到南昌時，王府那些人並不服氣陳潼，認為他是沾了義女的光。眾人都知道，陳潼義女雖未入王府，卻最得王爺寵愛。
對於這些非議，陳潼並不在意。軍中多年，又劫後餘生，這些，他早已看淡。且要下面服氣，靠得不是口舌之爭而是拳頭的硬度。這方面，他有絕對的信心。
陳潼雖已上了些年歲，對付這幫連戰場都沒上過的毛頭小子卻是綽綽有餘。很快，朱宸濠麾下這些人就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，五體投地。
小月前來道別，陳潼的反應並不如她事先預想那般激動，更多的反是無奈和悵然。
多年軍中生涯，這方面的嗅覺自是比其他人要敏銳得多。在南昌這兩年，他早就覺出不對。王爺的要求並不只是訓練護衛這麽簡單。
萬大成也找陳潼埋怨過好幾次。萬大成隊裏人員一再增加，多是些來路不明之人。這些人草莽氣息過重，管束起來十分費力，讓萬大成很頭疼。
陳潼還留意到，王府兵器所的人隔段時間就喬裝出去采辦。械庫那幾個人每次回來都神神秘秘，采辦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入兵器所。
兵器所的械庫陳潼經常去，並沒有發現多出的東西。
那些東西都運到哪了？
他試著跟那些人套近乎。酒桌上，王府裏無關緊要的閑篇，那幾個人都無所顧忌大肆渲染，一到緊要地方，他們都動作一致，立馬閉口不提。
陳潼略多追問幾句，他們要麽變了臉色，要麽打哈哈起身離席。
“陳副使，咱們同在王府任職，都各領其事，你這話怕是問得過了。什麽該打聽什麽不該打聽，咱們這些做下屬自己心裏都該有數。王爺的脾氣，你也不是不知道。你老也在軍中那麽多年了，難道連這點兒規矩都不懂？”
更有甚者，直接拿小月來打岔：“陳副使怎麽能跟咱們比，人家可算是王爺半個老丈人。你那義女我們可都知道，最得王爺寵愛。王爺都快把南邊那處別苑當成家了，一月裏至少有半月都要去那裏。有這條件，還跟我們打聽什麽，直接讓令嫒問王爺不就行了！哈哈哈哈！”幾個人便一齊哄笑。
被他們這樣搶白，陳潼有氣難出。陳潼看得出來，他們不完全是嫉恨，而是變著法的不讓陳潼往下問。
越是這樣，陳潼就越覺得蹊蹺。
年後，鐘陵王一事鬧得沸沸揚揚。王爺莫不是真的起了什麽念頭？
這個節骨眼上讓小月走，難道是怕有人會翻出她的身份？
陳潼影影綽綽聽說，王府現在被密切監視，整個南昌似多了不少京中的眼線。
若當真如此，離開，是小月最好的選擇。況還有巫大勇在，他定會護住小月。
拜別朱宸濠當日夜裏，王府就派人過來，帶走了孫媽媽和梅香等人。
梅香在外哭著喊小月，小月躲在屋內沒有出去。她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們，也不知該如何道別，只能任由淚水不停地淌過面頰。
蒲媽媽、春華和秋實，是巫大勇當初給小月的。小月即要離開，她們自然也得跟隨。
兄長前些日子曾派人傳消息，信上說他馬上要來江西巡視軍務。先至九江，之後再南下，順道去看望小月。
算算日子，兄長現下應已至九江。小月決定先把蒲媽媽她們送回兄長處，之後再考慮其他。
轉過天，葉子來了。
葉子還帶來一個精致的朱漆描金喜上梅梢螺鈿方匣。上面喜慶的圖案小月看著就覺刺心，她遂轉過頭去。
不用打開，她也能猜出裏面塞得都是些什麽。
這些對她來說，原沒有多少吸引力。可現下她不再是一個人，她不能只為自己考慮。
“王爺有心了，替我道謝吧！”
這樣故作平靜的語調，讓葉子心生不忍。雖然小月盡力掩飾，葉子還是捕捉到小月眸光中閃過的哀戚。
“陳姑娘，今後……您多保重。”
經過這幾年的殺伐，葉子原以為自己早已心硬如鐵。可一旦面對王爺，還有王爺珍視的一切，她還是做不到不為所動。
或許，自己這顆表面看似堅冷的心，最深處流淌著的血，依舊滾燙。
小月是悄悄走的，她沒有告知陳潼自己離開的日子。
來南昌後的諸多贈物，她全留在了倚雲閣。最初那只錦匣，她收進貼身的包裹。裏面有那張他親書的信箋，還有，那枚指機。
臨啟程，崔琦不知如何探得，他竟前來相送。
崔琦並沒有靠近，只驅馬遠遠跟在小月車後。待出城門，他在城外石橋邊停了很久，直到那輛車駛遠看不見，他才怏怏掉轉馬頭回城。
一抹頎長身影出現在城門樓上。他隱在背光處，不願讓人發覺。
朱宸濠立身北望，久久沒有離去。
小月離開兩日後，萬大成才知曉，他立馬跑來找陳潼。
“小姐離開的事，你事前知道麽？”萬大成毫不客氣地開門見山。
“知道。”陳潼底氣明顯不足。
“知道你還不攔著，你這個義父是怎麽當的？”萬大成聲調高了起來。來的路上，他就憋著一股氣，現下更是忍不住。
“是小月自己要走的。”陳潼轉向一旁，避開萬大成逼視的目光。
萬大成才不管這些，上前兩步又堵到陳潼眼前：“你不用替那個王爺遮掩。這樣的人，我老萬見多了。無非，就是喜新厭舊罷了。他們這些人，整日高高在上，左擁右抱，何來真心一說。用得著的時候，自然什麽好話都會說，一旦用不著了，便是一腳踢開。他哪裏是把小姐放心上，分明只是為了拉攏你。現在目的達到了，自然就嫌小姐礙眼了。”
“你不要這樣胡亂指摘王爺，確實是小月自己要走的。”陳潼掙脫萬大成的拉扯，按上圈椅扶手重重落座。
“什麽叫小姐自己要走，這話你也信？就是哄傻子罷了。小姐那樣在意他，從來沒有向他多要求過一分，怎麽會說走就要走！”萬大成越說越急，他拉過一把靠椅挨著陳潼坐下：“老陳，你現在怎麽這麽是非不分。就算他之前救過陳立，對陳家有大恩，那也是為了拉攏你。你可千萬別把他們這些天家宗親看得像將軍一樣，他們可不是燕將軍，他們眼裏沒有情義，只有利用！”
陳潼雖隱約猜出真正緣由，但不能同萬大成明說。他那張嘴，若是忍不住到處亂嚷嚷，只會害了他性命。
當年為著燕將軍的恩情，陳潼能不顧欺君之罪救下小月。現下對寧王，陳潼也是一樣。即便經歷過這麽多磨難，自始至終，陳潼從來沒有變過，他就是這樣一個人，將情義看得太重。
寧王於他全家都有恩，更是保下小月，他若不報答寧王一二，這輩子也無法安心。
見陳潼一直低頭沈默沒有應聲，萬大成一氣之下又“謔～”地站了起來：“從前，你還可以說是為了小姐。現在小姐都被他趕走了，你還為了誰？你該不會是舍不下現在的職位吧？你留戀這些，我老萬可不在乎。誰愛待在這誰待在這，反正我是待不下去了。這樣的人，我老萬不伺候了！”說完，不顧陳潼的阻攔，萬大成甩開膀子撞門而出。
萬大成同陳潼爭執的時候，小月已至九江。
一見小月的神色，巫大勇就覺出不對。揮手讓其他人都退下後，巫大勇開始追問小月緣由。
壓抑一路的委屈心傷再也忍不住，她失聲痛哭。巫大勇正欲上前扶她，忽見小月捂面幹嘔起來。他已是幾個孩子的父親，自然再清楚不過，當下就明白過來。
面對突如其來的吐意，小月也有些發懵，她還是第一次有這種反應。擡眸對上兄長怒意噴薄的雙目，淚水止不住又流了下來。
弄清事情原委後，巫大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。事情已然如此，他不能只顧生氣，現在最重要的，是考慮好小月以後的路。
他負手在廳內轉了幾圈，拿定了主意。
“你有孕之事，她們三個知道麽？”
小月明白兄長指的是蒲媽媽她們，她垂淚搖頭：“我誰都沒說，只有我自己知道。”
“他呢？”這個他指的誰，更是清楚不過。
聽到兄長追問朱宸濠知道與否，小月說不出話來，她掩面壓住想要再次湧上的哭聲，輕輕搖頭。
“你聽兄長的話，這個孩子不能留！待你養好身子，兄長定會給你找個好人家。”巫大勇扶上小月雙肩，盡量放平語氣道出自己的考量。
小月撲通跪地，她顧不過撞得生疼的雙膝，拽上巫大勇衣襟戚戚哀求：“兄長，我求你，你讓我留下這個孩子吧，我已是一無所有，不能再沒有這個孩子。有這個孩子，我才活得下去啊！兄長，我求你了。”她自然知道，兄長這樣考慮都是為了她好，可她怎能忍心。
那，也是他的孩子。
“小月，你糊塗啊！”這個傻妹妹，你可知這樣以後會有多難？可小月的淚水讓巫大勇狠不下心來，她如今心死哀傷已如失了半條命，若強去了這個孩子，她會不會真的……
他只能無奈長嘆。
夜色中，一匹快馬自九江向南昌疾馳。
至王府大門，巫大勇下馬就往裏闖。守門護衛上前欲攔，被巫大勇一掌震開。
崔琦聞訊趕來，見是巫大勇，他遂揮手喝退其他人。
巫大勇並不理會崔琦，一路向內闖去。
自見巫大勇，崔琦就知他是為小月而來。他不好使人相攔，只得在後緊緊跟隨。
朱宸濠早已得報。待巫大勇跨入內殿，朱宸濠微微環視四周，殿內侍立宮人皆悄然退出。崔琦掩門守於殿外。
一看到那個矜貴自持身影，巫大勇就火氣難耐。他幾步上前，一把拽起朱宸濠衣襟。
朱宸濠並不相讓，擡手捏上巫大勇腕寸，手下使力狠狠別開：“巫大人，稍安勿躁，有話可以好好說。”言畢，他甩袖跨出幾步，側身負手而立。
“好好說？你倒問得出來！之前，你是如何保證的，現下你又是怎麽做？！小月那麽在意你，什麽都不在乎都要跟著你。可你是怎麽對她的？你欺負她不說，現下她懷有身孕，你居然還趕她走，你還是人麽！”巫大勇越說越氣憤，揮手掃下幾案上的茶盞。細密的嬌黃釉瓷在落地那一刻，砰然碎裂，尖銳的聲響震徹大殿。
朱宸濠猛然回頭，那雙鳳目中漣漪驟起。難怪，她會收下那些東西。
原本，他以為她不會帶走，還打算後面再遣人送去巫大勇處，煩請由他轉交。
他又回想起訣別那晚她欲言又止的模樣，原來，她來王府是想跟他說這個，可他卻……
頰上筋絡又起，不過一瞬，他已沈下心緒。開弓沒有回頭箭，便是現下知曉，也無任何分別。即已下定決心，就不可能再回頭。
察覺到朱宸濠面上閃過的異樣神色，巫大勇想起這陣子的風波來，他思緒飛轉，心下已有猜測。
“你是想要幹什麽嗎？你到底要做什麽？”他強壓下怒火問道。
朱宸濠施施然轉過身上前幾步，視線著意徘徊巫大勇周身，睥睨之感溢於言表：“本王還能做什麽？不知，巫大人此問有何意圖？本王奉勸巫大人一句，凡事不要過於猜忌。莫不是升任尚書後，遇事都要先立罪名，強壓一頭麽？”他不屑輕笑，旋即朝殿後踱步而去，冷淡的話音隨之飄來，朱宸濠出言逐客道：“這裏不是巫尚書可以久留的地方，還是請回吧！”
話音一落，巫大勇拔劍劈向近旁靠椅。被砍下的那一半椅面，借著劍勢的力道直撞向殿側所立博古架。
紫檀架身應聲傾倒，上面所列掐絲琺瑯鼎爐，羊脂玉磬套件，鈞窯寶瓶，唐三彩踏馬等諸多名器擺件，盡數跌落，散裂一地。
朱宸濠眼風一凜，掠過殿側的雜亂直逼上巫大勇視線。兩人四目針鋒相對，誰也不肯退讓。
留意到殿內動靜，崔琦忙推門進來護在王爺身側。
對峙片刻後，巫大勇最終還是舉劍對準朱宸濠：“今日這一劍，我不會刺下。若是來日……我必不會手軟！”
言畢，他腕下微動，利劍已翻然回鞘，劍柄與鞘身撞出清脆的聲響。巫大勇最後怒視朱宸濠一眼，忿然轉頭，大步離去。
望著巫大勇離去的身影，朱宸濠目中鋒芒漸收，取而代之，是深深的痛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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